2025年10月1日 星期三

欧阳詹

 



读韩愈《欧阳哀辞》及《题哀辞后》:男儿立志出乡关

 来自专栏 写字者联盟

林sir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这是17岁离乡求学的少年毛泽东写的《七绝·改西乡隆盛·诗赠父亲》,令人印象深刻。

日本明治维新运动的政治家,被称为“维新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的作品不明,疑似为:“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而原作据说是日本僧人月性写的《锵东游题壁二首》的第二首:“男儿立志出乡关,学若无成不复还。埋骨何须坟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

不管是少年求学,还是堂堂男儿求解真理,总之表达了有志之人的胸怀天下之情,令时常束缚在小情小爱、鸡毛蒜皮之事的你我汗颜。

我为何想到这首诗?是因为韩愈所写的哀辞《欧阳生哀辞》中的唐朝中期的人物:欧阳詹。他也有一句相似趣味的话:“射百步而期中,飞三年而必鸣。”(《出门赋》)这是他二十多岁【建中二年(781年),其生年不详,有755年、756年、759年三说,暂以考据更充分的759年为依据】立志去京城考取功名时写下的。《出门赋》开头一句话是:“出门辞家兮,人有志而斯逞(意显示),予纷然而远游。”实际上到京城的时间是27岁,其中路上走了1年。

不妨比较这四个人,欧阳詹可能是做出相应决断时年纪较大的人。二十多岁在我们今天基本到了大学教育结束的年龄,或抵达暮气袭来的人生阶段,欧阳詹则仍然颇有志气。事实上,欧阳詹此举不仅仅关乎个人命运,还引领了家乡无数人的前途命运,可谓首开风气也。当我们研读完这篇《欧阳生哀辞》后,会因此人的人生和努力而感慨的。

韩愈果然是大手笔。原因在于擅长高屋建瓴。写或者总结一个人的人生故事,一般是从这个人的家庭开始写,最多涉及祖上。很少看到把这个人所处的一个大的地区也带上,甚至份量更重于这个人的家庭故事。从后世的历史发展(下文展开)来看,韩愈抓住了欧阳詹人生关键的地区背景,以此展开叙事,才能客观评估欧阳詹的成就和影响力。

且看前两段:

“欧阳詹世居闽越,自詹已上,皆为闽越官,至州佐、县令者,累累有焉。闽越地肥衍,有山泉禽鱼之乐,虽有长材秀民,通文书吏事与上国(京城等中原经济文化发达地区)齿者,未尝肯出仕。

今上初,故宰相常衮为福建诸州观察使,治其地。衮以文辞进,有名于时;又作大官,临莅(意管理)其民;乡县小民有能诵书作文辞者,衮亲与之为客主之礼,观游宴飨,必召与之。时未几,皆化翕然。詹于时独秀出,衮加敬爱,诸生皆推服。闽越之人举进士繇詹始。“(《欧阳生哀辞》)

欧阳詹这个人呀,他的祖先世代都是生活在闽越(今福建省,包括马祖群岛和金门县等)地区。祖先也是“阔”过的,当州佐(州郡的副职,类别多)、县令的有不少,其父为县官。接下来就跳开欧阳詹,讲闽越的故事了。说到闽越这个地区土地肥沃,人民安居乐业,有山泉禽鱼等丰富乐趣,所以当地百姓中的人才们,即便在文墨吏治方面的才能与京城等经济文化发达地区的名士媲美,都不太愿意去京城考取功名和出家乡做官。

事实上,由于当时闽越长期属于南方偏远地区,中央考虑到世家大族等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历史、文化、路途遥远等各种原因,就在当地一些地区就地考试、就地选任当地人为官,这构成了当地中下层次官员的主要来源。即所谓“南选”制度。欧阳詹的祖上们就是靠这套制度为官的。当然,这也就助长闽越的人才不愿意去更广阔的天地,造成中央对闽越管控力有限,区域间文化、人才、经济交流的阻隔等。

到了唐德宗李适【建中元年(780年)正月】即位,大概与新皇帝政治理念不合,五十多岁的宰相常衮从宰相位置上一路被贬,其中一段经历就去了闽越当福建诸州观察使,没想到这一职务成就了他晚年教育一方的美名。

常衮是正经的科考状元【天宝十四年(755年)】,直到当了大官,管理全国大部老百姓,绝对是天子骄子。这样一个人,却在闽越做了这样一件事:只要是读圣贤书,有点才华的,即便是乡野小民,也以主人对待客人那般礼遇他们,一旦自己“拉帮结伙”外出游乐、举办宴会之类,也都会叫上他们。偏远地区的平民一下子和宰相的圈子打通了,还是宰相亲自推动的。过了不长一段时间,社会气氛也变得更加和洽。这也是减缓阶级分化的一个好招。

接下来文章才重新回到主人公,福建晋江潘湖欧厝人(今晋江池店镇潘湖村)欧阳詹就是当地文化人其中的佼佼者,深得常衮的喜爱,也愈加赢得当地读书人的敬佩。据有关考证,欧阳詹与常交游时间达四年,以至于“瓯( ōu)闽之乡不知有他人也”(德宗时刺史李贻孙语)。

尤其关键的是,“闽越之人举进士繇(yóu)詹始”,也就是说整个福建开始去京城考进士的风气是欧阳詹带动的。一句话如劈山般在文章上炸开,因为有前文的铺垫,不显突兀,且更显欧阳詹的伟大。

接下来文章才开始好好说欧阳詹这个人京城赶考的故事,主要是借助韩愈个人的主观视角。虽然是哀辞,但是韩愈并没有想要很快调动读者的哀伤情绪,而且显然是希望进一步借助理性的叙述,帮助读者更清晰地认识欧阳詹。

“建中(780年正月—783年十二月)、贞元(785年正月—805年八月)间,余就食(意谋生)江南,未接人事,往往闻詹名闾巷间,詹之称于江南也久;贞元三年,余始至京师举进士,闻詹名尤甚。八年春,遂与詹文辞同考试登第,始相识。自后詹归闽中,余或在京师他处,不见詹久者,惟詹归闽中时为然。其他时与詹离,率不历岁,移时则必合,合必两忘其所趋,久然后去,故余与詹相知为深。詹事父母尽孝道,仁于妻子,于朋友义以诚。气醇以方,容貌嶷(nì)嶷然(意卓异貌)。其燕私(指平日)善谑以和,其文章切深喜往复,善自道,读其书,知其于慈孝最隆也。

十五年冬,余以徐州从事朝正(意在正月朝见天子)于京师,詹为国子监四门助教,将率其徒伏阙下举余为博士,会监有狱,不果上。观其心,有益于余,将忘其身之贱而为之也。”(《欧阳生哀辞》)

欧阳詹比韩愈大9岁,但两个人算得上“同时代人”,有不少交集。韩愈说,自己在江南过活的时候,还不没有到交友和求仕阶段,但已经听说过欧阳詹的大名。韩愈从小奔波颠沛,在宣州(今安徽宣城市宣州区)随兄嫂呆过五六年时间(13岁至18岁)。宣州就是他所谓的江南。

据有关研究,宣城是安史之乱后中原士民南迁江南的重要居住地(尽管它今天可能不在我们印象中的江浙沪的江南范畴中)。之所以去宣城,是因为“监护人”兄长韩会病亡任上,四年之久的河北藩镇之乱又阻断了他们回老家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的路。

欧阳詹成名于福建,怎么会在安徽宣城的大街小巷,甚至长期在江南也有一定声誉呢?这是值得深究的传播问题,似少资料,今且不究。前面说到欧阳詹27岁时到达京城应试,直到34岁时,欧阳詹才与后生韩愈等一道考中进士,也是这时候,欧阳詹与韩愈才相识,前者考试成绩稍好于后者。

这期间,是怎么样的日子?一方面是生活穷困,所谓“赁庑(lìn wǔ,形容生活贫困)六秋”(欧阳詹《与王式书》),回乡告老遥遥无期,反复自我怀疑,另一方面结识了一批考生,在京城考生圈子里小有名气。韩愈似乎略过了这一段经历,实际上他自己也断断续续在京城漂了六年左右时间,居然没有在此间相识。

一旦相识,便成忘年交。韩愈说,除了欧阳詹回闽中的时候,两人较长时间不见,其余时候,较常见面(指间隔都不满一年),并长时间呆在一起,相知颇深。这个小细节显得莫名可爱,看起来平淡,但其实情感纯厚。如此情况下,韩愈对欧阳詹的为人处事也是了解的,包括对父母孝顺、妻子仁厚、朋友诚义,也影响其气质、容貌愈端正不凡。

韩愈还把欧阳詹平时喜欢开玩笑、自嘲的性格特点写进了文章。作为“文章大家”的韩愈认为欧阳詹的文章特点是:切入很深,喜欢曲折反复,擅长用自己的话。通过他的诗文,韩愈进一步验证了欧阳詹孝顺的个人特点。这才叫“文如其人”。

韩愈和欧阳詹很大程度都是倒霉蛋。欧阳詹是过了五六年才获吏部授职,韩愈则是过了十年才当上真正的官。好在倒霉蛋之间还是互相帮助的。欧阳詹在贞元十三年(797年)才获授京城“国子监四门助教”这样的小官,彼时韩愈还是地方幕府的“临时工”。贞元十五年(799年),当在徐泗濠节度使干事的韩愈从徐州去京城出差,当小官不久的欧阳詹居然不顾风险率领可能也没混熟的学生们去宫门口跪请皇帝,希望让韩愈当官阶更高的国子监博士。这事没成功。韩愈说是因为国子监有狱讼之事(何事不明)。不管怎样,欧阳詹对好友一片诚义便十分昭然了。可以发现,韩愈不说空话,都有事例佐证。

最后才是哀辞相关文字:

“呜呼!詹今其死矣!詹闽越人也。父母老矣,舍朝夕之养以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于是而归为父母荣也;虽其父母之心亦皆然。詹在侧,虽无离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有离忧,其志乐也。若詹者,所谓以志养志者与!

詹虽未得位,其名声流于人人,其德行信于朋友,虽詹与其父母,皆可无憾也。詹之事业文章,李翱既为之传,故作哀辞以舒余哀,以传于后,以遗其父母而解其悲哀,以卒詹志云。

求仕与友兮,远违其乡;父母之命兮,子奉以行。友则既获兮,禄实不丰;以志为养兮,何有牛羊(指用丰厚物质奉养父母)?事实既修兮,名誉又光;父母忻(xīn,意欣喜)忻兮,常若在旁。命虽云短兮,其存者长;终要必死兮,愿不永伤。友朋亲视兮,药物甚良;饮食孔时兮,所欲无妨。寿命不齐兮,人道之常;在侧与远兮,非有不同。山川阻深兮,魂魄流行;祀祭则及兮,勿谓不通。哭泣无益兮,抑哀自强;推生知死兮,以慰孝诚。呜呼哀哉兮,是亦难忘!”(《欧阳生哀辞》)

据悉,韩愈作此文时为当上国子四门博士【贞元十八年(802年)】不久。贞元十六年(800年),42岁的欧阳詹病逝,虽古人寿命短,但韩愈认为“命短”。彼时韩愈还没有当上国子四门博士。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呀!

此外,据说贞元年间,欧阳詹曾游历太原市时爱上一个歌妓,两人相知相爱,歌妓本想追随欧阳詹,欧阳詹碍于世俗眼光拒绝了,分离后歌妓郁郁而终,留下绝笔与信物交与欧阳詹,欧阳詹心碎而亡。

不过,韩愈没有记录这一段,但也未提及欧阳詹因何而逝,或有意避开。韩愈还是将笔力聚焦于儒家推崇的伦理道德,强调前文提及的但可以再进一步展开的孝顺、诚义,欧阳詹是在父母渐渐老矣的年岁去往“北漂”的,后离家时间尺度至少长达十多年,可以说很难常在父母身边尽孝。所幸父母也是欧阳詹的进取为荣的。韩愈精辟地总结为:“詹在侧,虽无离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有离忧,其志乐也。”环顾我们今天与父母的关系,大概又会生出一份感慨。欧阳詹与父母,亦为榜样也。

欧阳詹总体来说未得大志,但其在福建、江南、京城读书人圈子里,好名声可谓广传,且结识了韩愈等文豪(欧阳詹显名后世,亦有此文之功),此外韩愈第一大弟子李翱为其作传(已遗失)。此文未提及的有与欧阳詹、韩愈同时进士及第的李观、后成为的宰相崔群、柳宗元,亦皆为其佳友,实在不枉此生也,更何况开福建科举之浩荡新潮。

韩愈明确提及末尾哀辞也是留给欧阳詹父母的,在回顾欧阳詹一生的主要故事时,也包括对欧阳詹父母的安慰,包括欧阳詹病重时“友朋亲视兮,药物甚良;饮食孔时(意适时)兮,所欲无妨”,劝他们,也劝自己和人们“哭泣无益兮,抑哀自强”。欧阳詹、韩愈,均为自强不息的典范呀!

韩愈写完这篇文章,似还不过瘾,写了篇《题哀辞后》,不妨同作欣赏。

“愈性不喜书。自为此文,惟自书两通。其一通遗清河崔群,群与予,皆欧阳生友也。哀生之不得位而死,哭之过时而悲。其一通今书以遗彭城刘君伉。君喜古文,以吾所为合于古,诣吾庐而来请者八九至,而其色不怨,志益坚。凡愈之为此文,盖哀欧阳生之不显荣于前,又惧其泯灭于后也。今刘君之请,未必知欧阳生,其志在古文耳。虽然,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古之道,不苟誉毁于人。刘君好其辞,则其知欧阳生也无惑焉。”(《题哀辞后》)

韩愈说自己不喜欢、擅长书法,但还是多写了两份备份,一份给了崔群,因为崔群和欧阳詹也是好友,另一份给了一个叫刘伉的人,其人不详,特点是喜欢古文,推崇韩愈,频繁找韩愈讨教问题、学习韩文,意志很是坚定。韩愈于是给这个人留了一份。这对于刘伉无疑是莫大的鼓励。但此人未必了解欧阳詹,为此韩愈说了一段长久影响后世的话,即“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

意思是我韩愈写古文难道只是因为古文和现在文章的断句、文体不一样吗?我仰慕古人但不得见,要学习、推崇古人道理,先要通古人语言修辞,通古人语言修辞,也是为了学习、推崇古人道理。这就是韩愈倡导的影响深远的“文以载道”“文道合一”的思想主张也。读至此忽然惊到,这难道不也是我这个21世纪的边缘人学习研究古人文章的内心动力和遥远目标也。我写文章,无论是工作时还是私下,其实也在宣扬一些古人道理。

韩愈还特别指出“古之道,不苟誉毁于人”。朱熹说:“誉者,扬人之善而过其实。毁者,称之人恶而损其真。”(《朱子集注》)童第德《韩愈文选》进一步说:“不苟毁誉,就是不虚美,不隐恶,是是非非,一秉至公毫不苟且的意思。”韩愈认为,这篇文章可作为样板,解刘伉除学文辞外的一些困惑。确实,此哀辞甚是讲理,不虚美,极具说服力。当然,没有写欧阳詹的“恶”,但没有恶,硬要编出恶,也是不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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